想不到,第二個奇遇在我依然沉浸於興奮之情中降臨了。
拍完這張照後不久,車就來了 |
車子停下,窗子拉下,駕駛用生硬的瑞典語說了一個有很多母音的字,25公里。
這是我搭便車至此,第一次遲疑。
第一次,「危險!」這兩個字加驚嘆號,浮現腦海。
車裡坐了兩個中東面孔的男人。
察覺到自己可疑的遲疑,很快的假裝聽不懂,拖延一點時間,好整理整理思緒。
所以我重複了這個應該是地名的單字,並嘗試用同樣生硬的瑞典語跟駕駛對話。
嘴上這樣說著話,心裡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的遲疑從何而來,暗自希望他們不要察覺這種心情。我快速的看了一下車內擺設,沒有異狀,他們很努力的用瑞典語告訴我,可以跟他們到下個地點,我也假裝很努力的想了解他們的話。
「或許我該用距離太短做為拒絕上車的理由?」我一度這樣盤算著。
繼續裝傻,重複著地名和25公里。
「妳現在是在用人的外表去評斷一個人嗎?」
「為什麼車裡坐著白人時妳就毫不遲疑?」
「所以白人不是壞人,中東人都是恐怖分子?」
「這明擺著是種族歧視。」
「妳覺得朋友說晚上走在街上遇到黑人會害怕是件荒謬事,現在呢?」
「妳不相信膚色決定人品,真的嗎?」
「妳知道妳遲疑的原因,不要騙自己。」
「不覺得可笑嗎?」
遲疑漸漸被羞愧取代。
我看著車裡這兩個貌似父子的中東男人,深色的髮和眼,蓄著小鬍子,不知道是不是因此被不公平的對待了多久?
「妳要加入那個行列嗎?」
「要這樣傷人嗎?」
「妳相信的價值是什麼?」
「妳不是立志要身體力行妳所深信的價值嗎?想想江宜樺!」
心裡掙扎的結論告訴我,如果今天不上這車,那我不只羞辱了這兩個人,自己也該羞愧到無地自容。
「不管了,就算真的有什麼危險,也不允許自己因為外表和種族而懷疑他人。」
他們可能覺得這東方人有點煩,這麼簡單的句子都不懂,駕駛有點不耐的說:「25公里,到Svappavaara,來不來?」
「好!」
懷抱著「理想比命高」的「壯士」心情,我連忙答應,就怕再遲疑下去,會被他們發現我的猶豫單純衝著外表來。
兩個人都沒有下車,我自己開了車門,坐在副駕駛座的兒子轉身把後座的兒童座椅一丟,甩到後車廂,把行囊卸下,看兒童座椅一眼,「也許我真的多慮了」,我一坐定,關上門,車子就開了。
沒有回頭路。
上車之後這對父子完全沒有轉過頭來嘗試跟我聊天,他們不在乎我是誰,從哪來,只需要知道我要去基努那。他們說著我聽不出來是什麼語言的語言,討論著什麼,有點激烈,父一度很激動,子有點無奈。不用跟他們交談,好不容易不用社交,總算可以放空一下,但對他們的對話完全沒頭緒,卻又讓我不敢全然放鬆。
「他們在討論要怎麼處理我嗎?」
「怎麼殺,屍體放哪裡?」
我回想著自己一路是否留下足夠的線索,如果人失蹤了,有沒有足夠的目擊者可以告訴警方我的行蹤?一路清查,我跟很多人接觸過,聊過,離開挪威的音樂節後就用簡訊跟一位德國朋友保持聯絡。如果失蹤了,至少不會音訊全無讓爸媽不知道去哪裡找人。
這些所謂的「危險」都是自己的幻想,既然都決定坐上車,繼續這樣小人心度君子腹,未免太假道學了。
所以決定放棄一切可笑的念頭,讓命運決定吧。反正如果真的要怎樣,至少我沒有因為族裔和外表歧視別人,至少到死我都對得起自己,最糟最糟就是賠上命一條罷了。我相信我相信的,不管怎樣,「It's your decision」。
換方向想想,這種「壯士小劇場」好像也是一種另類的歧視。
「唉,原來我也躲不過媒體的洗腦啊。」
一時半刻無法完全擺脫社會建造的刻板印象,但這次相遇也是個機會,察覺這個偷偷黏在腦袋裡不知道多久的想法,有機會跨出清除這黏垢的第一步,無法馬上清除也沒關係,至少察覺了,行動了。
坐在前座的父子當然沒有察覺我的小劇場,繼續激烈的用陌生的語言討論著,「可能是子不聽話吧」,「或媳婦表現不符父親期待」,「還是菜買太貴?」
就這樣,我在後座演小劇場,他們在前座演大劇場,母音很多的那個地方不知不覺中到了。
車子很隨便的停在路邊,父轉過頭很隨便的說:「基努那,妳要去基努那,這裡」,然後指指路邊的標示,我大致重複了他的話一遍,注意到前方還有一條車流湍急的大馬路,不遠處有個路標,又看看這條上坡的小路,標示寫著基努那沒錯。
我開了車門,道謝,他們不太在意的態度,讓我覺得再多謝意都是多餘。車門關上,車子飛快的開往上坡的小路,留下有點失落的我。
原來他們真的只是舉手之勞,完全沒有其他想法,連話都不願跟我多說一句。
唉,也好。至少知道我做對了。
看了看前面那條忙碌到車聲轟隆響的大路,以及還看不清楚的路標,又看看這條恬靜小巧的鄉間小路,標示著「基努那」,父與子告訴我是這條路,停止懷疑,就走吧。
- 後記
旅程最後在赫爾辛基跟接待我的沙發主聊到這段經驗,來自摩洛哥的他笑翻了,他說「妳根本聽不懂他們說什麼就確定他們是中東人?」胡思亂想了這麼多,「他們一定是沒辦法達成協議要如何處理妳,才把妳草草丟在路邊的。」又被調侃了。也對,也許他們是芬蘭人或俄國人,只是有著中東面孔,我又驚覺到自己眼界的狹隘。
然後他又話鋒一轉,調侃起這些阿拉伯兄弟們,「我就常常告訴他們,要戴太陽眼鏡啊,中東太陽那麼大,他們長期瞇著眼,抬頭紋加上憂愁的表情,真的會讓人誤會。」語畢,該我笑翻了。
「但不能全怪他們啦,畢竟那裡生活很艱難,太多戰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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