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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31日

日不落國的14小時(六)─面對自己的試煉

時間上午接近十點,蚊子早已打道回府,帶著送報大哥給的溫暖後盾,繼續上路。離開他說的最佳搭便車地點,向前再走一些,因為跟麋鹿的相遇,心情仍有些激動,還是不敢相信上一段旅程真實發生過。

想不到,第二個奇遇在我依然沉浸於興奮之情中降臨了。

拍完這張照後不久,車就來了

車子停下,窗子拉下,駕駛用生硬的瑞典語說了一個有很多母音的字,25公里。

這是我搭便車至此,第一次遲疑。

第一次,「危險!」這兩個字加驚嘆號,浮現腦海。

車裡坐了兩個中東面孔的男人。

察覺到自己可疑的遲疑,很快的假裝聽不懂,拖延一點時間,好整理整理思緒。

所以我重複了這個應該是地名的單字,並嘗試用同樣生硬的瑞典語跟駕駛對話。

嘴上這樣說著話,心裡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的遲疑從何而來,暗自希望他們不要察覺這種心情。我快速的看了一下車內擺設,沒有異狀,他們很努力的用瑞典語告訴我,可以跟他們到下個地點,我也假裝很努力的想了解他們的話。

「或許我該用距離太短做為拒絕上車的理由?」我一度這樣盤算著。

繼續裝傻,重複著地名和25公里。

「妳現在是在用人的外表去評斷一個人嗎?」
「為什麼車裡坐著白人時妳就毫不遲疑?」
「所以白人不是壞人,中東人都是恐怖分子?」
「這明擺著是種族歧視。」
「妳覺得朋友說晚上走在街上遇到黑人會害怕是件荒謬事,現在呢?」
「妳不相信膚色決定人品,真的嗎?」
「妳知道妳遲疑的原因,不要騙自己。」
「不覺得可笑嗎?」

遲疑漸漸被羞愧取代。

我看著車裡這兩個貌似父子的中東男人,深色的髮和眼,蓄著小鬍子,不知道是不是因此被不公平的對待了多久?

「妳要加入那個行列嗎?」
「要這樣傷人嗎?」
「妳相信的價值是什麼?」
「妳不是立志要身體力行妳所深信的價值嗎?想想江宜樺!」

心裡掙扎的結論告訴我,如果今天不上這車,那我不只羞辱了這兩個人,自己也該羞愧到無地自容。

「不管了,就算真的有什麼危險,也不允許自己因為外表和種族而懷疑他人。」

他們可能覺得這東方人有點煩,這麼簡單的句子都不懂,駕駛有點不耐的說:「25公里,到Svappavaara,來不來?」

「好!」

懷抱著「理想比命高」的「壯士」心情,我連忙答應,就怕再遲疑下去,會被他們發現我的猶豫單純衝著外表來。

兩個人都沒有下車,我自己開了車門,坐在副駕駛座的兒子轉身把後座的兒童座椅一丟,甩到後車廂,把行囊卸下,看兒童座椅一眼,「也許我真的多慮了」,我一坐定,關上門,車子就開了。

沒有回頭路。

上車之後這對父子完全沒有轉過頭來嘗試跟我聊天,他們不在乎我是誰,從哪來,只需要知道我要去基努那。他們說著我聽不出來是什麼語言的語言,討論著什麼,有點激烈,父一度很激動,子有點無奈。不用跟他們交談,好不容易不用社交,總算可以放空一下,但對他們的對話完全沒頭緒,卻又讓我不敢全然放鬆。

「他們在討論要怎麼處理我嗎?」
「怎麼殺,屍體放哪裡?」

我回想著自己一路是否留下足夠的線索,如果人失蹤了,有沒有足夠的目擊者可以告訴警方我的行蹤?一路清查,我跟很多人接觸過,聊過,離開挪威的音樂節後就用簡訊跟一位德國朋友保持聯絡。如果失蹤了,至少不會音訊全無讓爸媽不知道去哪裡找人。

這些所謂的「危險」都是自己的幻想,既然都決定坐上車,繼續這樣小人心度君子腹,未免太假道學了。

所以決定放棄一切可笑的念頭,讓命運決定吧。反正如果真的要怎樣,至少我沒有因為族裔和外表歧視別人,至少到死我都對得起自己,最糟最糟就是賠上命一條罷了。我相信我相信的,不管怎樣,「It's your decision」。

換方向想想,這種「壯士小劇場」好像也是一種另類的歧視。

「唉,原來我也躲不過媒體的洗腦啊。」

一時半刻無法完全擺脫社會建造的刻板印象,但這次相遇也是個機會,察覺這個偷偷黏在腦袋裡不知道多久的想法,有機會跨出清除這黏垢的第一步,無法馬上清除也沒關係,至少察覺了,行動了。

坐在前座的父子當然沒有察覺我的小劇場,繼續激烈的用陌生的語言討論著,「可能是子不聽話吧」,「或媳婦表現不符父親期待」,「還是菜買太貴?」

就這樣,我在後座演小劇場,他們在前座演大劇場,母音很多的那個地方不知不覺中到了。

車子很隨便的停在路邊,父轉過頭很隨便的說:「基努那,妳要去基努那,這裡」,然後指指路邊的標示,我大致重複了他的話一遍,注意到前方還有一條車流湍急的大馬路,不遠處有個路標,又看看這條上坡的小路,標示寫著基努那沒錯。

我開了車門,道謝,他們不太在意的態度,讓我覺得再多謝意都是多餘。車門關上,車子飛快的開往上坡的小路,留下有點失落的我。

原來他們真的只是舉手之勞,完全沒有其他想法,連話都不願跟我多說一句。

唉,也好。至少知道我做對了。

看了看前面那條忙碌到車聲轟隆響的大路,以及還看不清楚的路標,又看看這條恬靜小巧的鄉間小路,標示著「基努那」,父與子告訴我是這條路,停止懷疑,就走吧。


  • 後記
    旅程最後在赫爾辛基跟接待我的沙發主聊到這段經驗,來自摩洛哥的他笑翻了,他說「妳根本聽不懂他們說什麼就確定他們是中東人?」胡思亂想了這麼多,「他們一定是沒辦法達成協議要如何處理妳,才把妳草草丟在路邊的。」又被調侃了。也對,也許他們是芬蘭人或俄國人,只是有著中東面孔,我又驚覺到自己眼界的狹隘。

    然後他又話鋒一轉,調侃起這些阿拉伯兄弟們,「我就常常告訴他們,要戴太陽眼鏡啊,中東太陽那麼大,他們長期瞇著眼,抬頭紋加上憂愁的表情,真的會讓人誤會。」語畢,該我笑翻了。

    「但不能全怪他們啦,畢竟那裡生活很艱難,太多戰爭了。」

2015年8月12日

日不落國的14小時(五)─接連不斷的「奇遇」

離開垃圾集中場之後,繼續往前走了一點,時間已經接近八點,蚊子很莫名的變少了,牠們真的是吸血鬼,晝伏夜出,就算太陽不下山牠們也會自己算好時間回家,自然界真是太神奇了。

第一個奇遇

走到走不動,看不見下車處,在一戶人家的車道外停了下來。放下背包,實在得休息了,整夜沒睡,就不用再勉強自己往前走。想不到,這次我沒有等太久,就有車子停下來。

這部車子很奇怪,因為駕駛座竟然靠在我這邊,特地看了一下,車牌不是英國的,是瑞典本地,S。怪怪。

「妳去哪?」

「基努那。」

「我要去離基努那75公里的地方,但我會繞點路,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載妳。」

「繞點路?」

「是的,我會繞進一個村子送報紙,然後回家。」

送報紙?有趣,我沒見識過。「好啊,請載我,我不介意繞路,沒有在趕時間。」

「來,把背包放這裡。」他下車,拉開後座的門,裡面是很大的置物空間,沒有其他的座位了。

放好包,這次該我繞過車子,到另一邊上車。

「我還有最後一個村子要去,送完這些我就下班回家了。」我坐好之後,他笑笑的告訴我。

駕駛是位頭髮白白的中年男子,雙手帶著手套,開車時上身微微前傾,說話時總是笑笑的,會特地轉過頭看著我。

「你等很久了嗎?我上班的時候就看到妳在路邊走了。」他還是笑笑的。

「喔,還好。你有看到我呀?幾點的時候?」

「三點多,我每天三點多就要去整理派報了。你還真是走了不少路啊,背這麼重。」

「沒有啦...」我有點心虛,我才剛下車啊!有二十公里不是我走的。

「在這種地方很難等到有人載妳,他們比較會怕。」

「嗯,畢竟是陌生人,他們一定覺得這個可疑的亞洲女子很奇怪,大半夜自己一個人的在路上走來走去,搭便車。」

「哪有這種事,我不覺得啊,人們在度假時選擇他們想要的方式,沒甚麼好奇怪。」他又轉過頭來笑了一下。哈,也是,我何必為了引起話題而猛在自己身上貼標籤?

 「妳有帶帳篷吧?我老了,露營會睡不著。現在常開露營車去那維克,去羅浮敦群島度假,哪裡風景美就停哪。前幾天才去賞鯨呢,哇,那真是太棒了,我冬天還要再去看不同的鯨。」

「哇,的確耶,從這裡去羅浮敦超近的,應該是個很熱門的度假地點吧?」住在這裡真令人羨慕,開車到挪威西海岸只要三四個小時。

「沒錯。我跟妳說,我每次看到路上有人搭便車就一定載。」他的阿沙力讓我想到我爸的那些海口歐吉桑朋友們。

「為什麼?你不怕嗎?」

「不,大家都太怕了,鄉下地方。我喜歡幫助別人,而且可以遇到不同的人,像妳,台灣來的,我前幾天才載了一個德國男生。」德國人還真是到處都是啊。

「的確很有趣,我在路上也遇到很多有趣的人,真的感謝你。」

「這裡居民少,住的距離也遠,妳從Karesuando來,那邊只有300多人口。」難怪我怎麼都等不到車...也難怪巴士一天只有一班,有時候邏輯對,但也得放在對的脈絡中才能得到比較合理的結果。我向南走的邏輯沒錯,但忘了考慮在地廣人稀的北歐地區中,靠北的拉普蘭更加地廣人稀,大概就會有我這種下場。其實也沒甚麼不好,就是累一點。

「但我發現到Karesuando的車子反而比往基努那的車多耶,大半夜的,怎麼會這樣?」

「喔,因為這裡很多馴鹿,很多人都是做跟馴鹿相關的工作,他們凌晨開始工作到早上。」

「喔,原來如此,這我有聽說過,想不到被我遇到了。你也說薩米語和芬蘭語嗎?」

「不,我不會說,但這裡大部分的人都會,我可以懂但還是說瑞典語。」

我們繞進半路的一個小村落,想不到這個小鎮竟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小教堂,讚嘆之餘來不及掏出相機拍下,就見他很熟練的停靠在路邊的一排信箱前,搖下車窗,拿起儀錶板上面的不同報紙,稍微傾身,伸出手,啪啪啪的,這個信箱兩份,那個信箱又是另份報紙,這個信箱是朋友,所以多贈送一份,不到幾分鐘就完成一個社區的送報服務。我在一旁看傻了,這台車,這些報紙,這個小村落,這個人,一切都發生的非常自然,對我來說卻又非常不可思議。

「嗨」他跟車外一位在遛狗的婦人打了招呼,轉過頭,可能發現我驚呆了,很得意的跟我說,「這裡還有一所大學喔,帶妳去看,只有不到十個人吧,但是是一所大學。」

我們轉個彎,看見兩棟簡陋的小屋子,前面有個牌子寫著Gemmology和其他我已經記不得的字,似乎跟Luleå科技大學有點關係(見文末後記),他說這裡小雖小,常常有國外的學生或學者來。基努那這附近礦產豐富,所以在外圍的小村落有個研究中心其實並不令人意外,只是這小村落也真是偏僻,如果不是因為跟著送報車進來,我還真不可能知道這裡別有洞天。

「這根本是免費的觀光行程啊,感謝你!」我們繞出大學之後,我很感激的說。

「我每天都要開三百多公里的車來來回回送報紙,你猜我有多少個訂戶?」他又轉過來笑笑的問我,有點神祕,有點揶揄。

「一百五十幾個。」他自己公布答案,自問自答。

好險現在沒什麼蚊子了,不然我一定吃滿嘴。「什麼?你說開三百多公里的車,就為了送這一百五十多戶?而且每天?」有時候我真覺得瑞典人並不像他們給人的印象,是地球上最環保的人,不,他們對開車的需求和狂熱應該不輸美國人,只是因為有很多替代能源(例如,很多城市的公共運輸都仰賴廚餘轉換的生質油),所以才有低碳生活。

「妳看我的里程數,都七萬六千多了,我才開不到一年耶。」

「哇,我的天!」其實我數學不好,也不知道一般來說一年的里程數通常是多少,但看他這樣強調,想必是很誇張,所以我決定配合一下。

「我才想說,我們台灣送報紙都騎摩托車,看你這樣送真的很有趣。」

「喔,一天三百多公里,還有冬天動輒零下二十幾度的天氣,騎摩托車可吃不消啊。」他又得意了起來。我想他一定很喜歡這個工作,每次只要遇到熱愛自己工作的人就會跟著開心起來,他們總是可以把看似平淡無奇的工作用很魔幻炫目的方式呈現。

「你很喜歡這個工作齁?」我還是問了。

「對啊,我很喜歡開車逛逛,而且妳看,我現在送完報紙就下班了,整天都是你的,很棒。而且我還送藥喔。」他又神祕的笑了笑。

真是有完沒完,這人祕密會不會太多了一點。

好險他是說medicine,不是drugs(毒品也用這個字),不然我還真要擔心了。

「主要是送慢性病的藥品,很多病人年紀大,又獨居,不是每個聚落都有藥局,所以就有送藥的服務。而且這些藥都要保存在一定的溫度,只要運送過程中溫度不對,我就會收到簡訊通知。」

「真是高科技!那冬天應該比較沒問題吧,畢竟這麼冷。」我一直覺得北歐在冬天就是個超級冷凍庫,不需要冰箱。

「不,太冷也不行,藥品也會失效,所以冬天也要很小心才行。」

「你的工作還真重要,送消息和保命藥品給大家。」

其實你可以說這就是個司機,開車的工作,哪裡重要,也沒什麼好值得驕傲的。但換個角度想,你的工作是讓人們的生活更便利,送報紙,運送藥品這些小事看似人人都能做,套句商管流行用語,是「可被輕易取代」的職位,但事實上,這個工作需要非常細心、清楚的頭腦,要熱愛開車,必須早起,冬天要捱得住凍,窗戶可是得不斷拉下的,別忘了。真的沒有那麼「輕易取代」啊,特別是那股對工作的熱忱和喜愛,這可不是人人都有。

「你不會搞混嗎?這麼多不同的報紙跟訂戶。」

「一開始比較難記,但現在已經沒問題了,而且我還把路線跟順序加上報紙種類整理出來,這樣後面新來的人就可以快點上手。」他得意的時候有時候會移動他的屁股,好像很想再把椅子搬靠近方向盤一點,好像再靠近一點就可以把工作做的更完美一樣。

特地為了送報而設計的車子,駕駛座在右邊
然後我們又聊起動物的事情,應該是因為我又問起麋鹿了吧,我就很想知道這些駕駛們,看到麋鹿的機率有多高,畢竟他們長時間在路上。他曾經看過棕熊,麋鹿,馴鹿,狐狸跟野兔不用說了,到處都是。他很得意的說這裡人幾乎沒有誰看過熊,但他就看過兩次,又興高采烈的告訴我熊有多神奇,可以冬眠幾乎半年,一睡醒就可以殺死並吃掉一頭成年麋鹿,一般動物的肌肉早就萎縮了,但熊,熊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然後他又告訴我一個能讓我滿嘴蚊子的「祕密」。

「我以前養了十二頭麋鹿,我有個麋鹿園區,已經十年了,最近想收起來,不想做了,養動物就是哪裡也去不了,所以把牠們都賣了。」

瑞典很多麋鹿觀光園區,是可以看真正的麋鹿,了解相關文化,並且享用麋鹿大餐的地方。我住的南部鄉村麋鹿很多,這種園區是頗受觀光客歡迎的景點。他說他大部分的客人都是看了旅遊書介紹自己找上門的散客,他不接遊覽車,太麻煩。他還有個旅遊公司,也會帶客人來看麋鹿,大部分客人冬天來都是為了看極光,順便參觀很有「靠北味」的麋鹿園區、馴鹿園區或哈士奇農場,夏天的遊客通常是去爬山,比較少會安排麋鹿園區的行程。

「我可不賣園區內的麋鹿肉啊」他好像知道我準備問他麋鹿大餐的肉源,「麋鹿肉都是跟獵人買來,野生的。我的麋鹿都賣給一個德國人了,他在德國也想弄一個園區。現在只剩下兩頭,過不久他還會過來看,應該會把牠們也買走。我不喜歡把牠們殺了賣肉。」

真是佛心來著,果然是喜歡動物的人,又是賞鯨、讚嘆熊、養麋鹿的。

「來瑞典這麼久我都還沒見過麋鹿,我以為很常見呢。」一路上一直詢問麋鹿到現在,也感覺有點失落,明明這個國家就有這麼多麋鹿(見文末後記:麋鹿小百科),為什麼我一頭都沒見過?我也想見見森林之王啊。

「真的嗎?妳想的話,等下我們可以繞到我的園區去看。」他很稀鬆平常的提議。

「什麼?真的嗎?免費觀光行程就已經很棒了,還能看麋鹿!太好了!謝謝你!」我在內心尖叫灑花轉圈,這年頭心想事成有點太容易了。

我們進入他住的小鎮,然後車子駛進一個有點奇怪,好像要通到森林裡的路,如果是觀光麋鹿園區,應該有招牌和其他設施才對吧?我開始擔心起來,看麋鹿會不會只是個幌子?我是三歲小孩嗎?如果因為想看麋鹿而被騙到荒郊野外...。我開始想新聞會怎麼報,鄉民們會怎樣評論。

他好像看出我的顧慮,或者他只是想重申他的正直,「這條是後面的路,離麋鹿比較近,遊客不走這條路。」

我還是在暗暗盤算如果有「如果」的話,該如何脫身。

但我根本來不及想策略,車子就停下了,「到了,下車吧。」說完,他就自顧自的下車了,等也不等我。

我還沒反應過來,傻傻的跟著下了車,然後就看見遠遠的有一頭麋鹿,長了兩隻角,寬寬大大的角,朝著主人奔了過來,送報老兄也很親暱的呼喚牠的名字,然後就跨過圍欄,伸手摸摸牠,麋鹿很開心,不停的想往主人懷裡鑽,送報老兄也很樂意分享他的愛,抱抱麋鹿巨大的頭加上角。

「來,來摸摸牠。」

這一幕真的是太神奇了,我真的還沒回過神,這樣的龐然大物竟然就像一隻狗,或一個小孩一樣,如此的親人,好像不愛牠都很難。

我伸出手,想試著摸摸牠的頭,我有點害怕,牠也有點害羞。

「牠還在適應,牠很好奇妳是誰。」

我們花了一點時間適應彼此,然後討拍的麋鹿就開始往我懷裡鑽了,我真的很害怕被牠的大角攻擊,因為牠真的是「鑽」,不但前進,頭還跟著扭轉。

「妳不要怕,來,我幫妳拍照,相機給我。」

果然是觀光從業人員,很專業喔,大哥。我趕緊把相機遞給他,又繼續適應麋鹿像狗狗一樣的撒嬌方式。麋鹿摸起來油油的,毛髮很粗,很厚,且完全沒有異味,是很天生麗質的動物。

聽到主人一下車馬上就奔過來的小寵物
大哥說他會開始養麋鹿是十年前剛好有這一片土地,正在不知道要如何運用的時候,在報紙上看見一個男人跟麋鹿的合照,麋鹿的頭枕在男人肩上,男人的手臂環繞著麋鹿的頸子。一看到這張照片,他就決定要養麋鹿,一養就是十年。我問他麋鹿的來源,他說有些是買來的,有些是野生的,他的朋友在森林裡找到喪母的小麋鹿就會帶來給他養,沒錯,兇手就是熊。跟麋鹿打過面照後,我在心裡暗暗決定再也不吃牠們,雖然麋鹿肉鮮嫩美味,也決定以後如果住在寒冷又有麋鹿的地方,我也要收養麋鹿!

「牠才兩歲喔,還會繼續長高,角也還會繼續長,通常會分八叉,但以牠的年紀來看,牠算是長得滿大的了。那邊那頭是母的,沒有角,只有馴鹿才是公母都長角的。」

撒嬌,討拍,努力往你懷裡鑽,「人家才兩歲,快摸摸!」
「妳看到牠的眼睫毛了嗎?很美吧?」

麋鹿真的是很美麗,很有靈性的動物,這大哥對他的工作以及其他生命的熱愛,也很美。遇到像這樣的人,而有了這段經歷,真的是旅途上最美的風景。

我的奇遇就在看完麋鹿後告一段落了,大哥特地把我送到「最佳位置」,在村子的外頭,一個三叉路口,離別前,他說:「妳就站在這裡等,如果我等下出門又看到妳,我一定會載妳,我保證,不用擔心。」

我們沒有交換聯絡方式,他很帥氣的說:「那就待會見了。」然後就離開了,我希望可以不要再見到他,也希望可以再見到他,這種矛盾的心情,因為他的承諾,多了一個溫暖的後盾。

然後我決定再往前走一點點,腳步意外的因為這次奇遇而輕快了起來。

※後記※

  • 那所大學原來是個寶石研究和製作的中心,他們跟Luleå Technical University的寶石科技系所合作開課。更多資訊可以參考這個中心的網站:http://www.kristallen.com/se。而這個小村落Lannavaara也是一條朝聖路線的起點,去年開始已經有歷史文化健行的遊程,更多資訊請見說明小冊:http://www.laestadiusleden.se/Laestadiusleden_EN.pdf
  • 麋鹿小百科:
    瑞典是全世界每平方公里「鹿口」最高的國家,全國約有三十至四十萬頭麋鹿,每年十月是狩獵季,平均可獵殺的配額是十萬頭,約相當於每年新生的麋鹿數量。麋鹿可以活到25歲,長到210公分,這不包括頸子和頭、角的高度,公鹿可以重達850公斤,所以開車若不幸撞到麋鹿,很難存活。麋鹿喜歡游泳,牠們常在傍晚時分出現在森林邊緣,當天開始暗時,也就是駕駛人要特別小心,放慢速度之時,因為麋鹿雖然體型龐大,但非常輕盈,身手敏捷,可以跑的很快(最快速度可達每小時六十公里,也可以連續一小時用時速三十公里速度小跑步),跳的很遠。

    麋鹿是運動健將
    公鹿的角每年冬天都會掉,夏天再長新的,秋天是交配季節,公鹿通常會用低沉的叫聲吸引母鹿,而且麋鹿通常是「一夫多妻」,公鹿會跟許多母鹿交配。麋鹿超級個人主義,不群居,一交配完就各走各的,就算在「餐廳」見面了,也不會打招呼。麋鹿通常一胎生一個或兩個,也可以到三個,小麋鹿是一出生就重達八到十五公斤的巨嬰,光喝奶一個月就可以增加1.5公斤,等到秋天交配季一到,就會「為了有新的弟弟妹妹」被媽媽趕出家門.....

    公鹿每年都會長新的角
    麋鹿是吃素的,陸生水生植物都吃,夏天吃香草和葉子,冬天靠松樹維生。瑞典麋鹿主要的天敵是人類(狩獵與道路傷亡)、熊和狼。
    一個推廣保護麋鹿的團體在園遊會擺了一個攤位告訴民眾,撞到麋鹿有多慘
    麋鹿的瑞典語是älg(音:ㄟˋ理ㄟ),英文是moose,公的叫bull,母的叫cow,小的叫calf,頭上的角叫antler。

    更多有關麋鹿和其他瑞典野生動物與相關遊程的資訊請參考:
    http://www.wildsweden.com/

2015年8月6日

日不落國的14小時(四)─倒數一百七十...嗯...五?公里

走到現在,其實也不是完全沒車經過。走出小鎮範圍不久後,遠遠就聽到兩輛音樂放的老響,飆的老快的車,先彎進河邊,又繼續上路。我沒有伸出姆指,因為根據表像評斷,這些年輕人應該是要去兜風,找樂子,雖然開的快,如果順路,可以飛快到達目的地,但不能忽略可能的風險,所以還是選擇不打擾。

背包旅行與減法練習

其他為數不多的順向車,多是拖著露營車的遊客,這類型的車,通常不會停下,因為許多是家庭出遊,或伴侶,但他們的共通點,就是「空間不足」,人多,或東西多。人還真是奇妙的動物,空間越多,反而空間越不夠。一個背包可以旅行,一輛車加拖車也是種旅行方式。

一個人背包旅行的好處之一,即這是個練習實踐「身無長物」的好機會。你要為你想帶的東西負責,所有的東西都終將落在自己肩上。若貪心了,馬上就會嘗到後果。

在疼痛包圍之下,我下意識的在腦海裡反覆掃描肩上背包的內容物,回想著「我是不是貪心了?」
  • 一頂借來的三人帳,體積大,但不算太重,當然,單人帳會更輕巧。
  • 一顆可以耐到-11.5度不會出人命的睡袋,一公斤半,靠北露營非常需要。
  • 一張瑜伽墊,體積大,也比一般露營的隔溫墊重,但為了省錢,將就將就。
  • 一台筆電,重,重,重。從旅行的第六天起就再沒用過,生財工具,咬牙背下去。
  • 一條發熱褲,一條排汗運動褲,非常有用又輕巧,沒得嫌。
  • 兩件短袖上衣,兩件短袖ㄒ恤,兩件發熱排汗衣,短袖上衣也許貪心了一件。
  • 四雙一有機會就得拿出來曬太陽,透風,反覆穿了又穿的襪子,我感謝它們!
  • 四條一有機會就要洗的內褲,現在的狀態,就不需深入討論了。
  • 三件內衣,其中兩件瘋狂交換穿,輪流透風沒洗過,第三件貪心了。
  • 一件fleece外套,一件保暖夾克,一頂防風毛帽,一雙臨時抱佛腳買的手套,都是靠北必需品,無法割捨啊。
  • 一套雨衣雨褲,防風防雨,實用,買的時候遇到半價優惠,愛不釋手!
  • 一雙夾腳拖,冷時搭配襪子,熱時獨自上場,露營逛街良伴。
  • 兩本書,一本口袋英瑞字典,一本小筆記本,一枝多芯筆,第二本書也許有點貪心了,但沒事做時有不同的書可選擇真的很好。
  • 從瑞典帶來的糧食:早餐玉米片,美樂沖泡包,餅乾,沖泡飯,茶包。在挪威撿來的一條麵包和一顆蘋果,買來的一包培根零食。水。加上餐具,玻璃便當盒(泡飯裝香蕉兩相宜),塑膠保鮮盒,保溫瓶一只。(其實在旅途中很幸運得到許多人的餵養,所以糧食到現在還有,而且是必須加速消化不然又要帶回家的狀態)茶包有點多心了,玉米片也吃沒有預期的多,玻璃便當盒很好用,但重量與空間方面可以繼續改進,缺角的塑膠保鮮盒本來打算用過就要扔,但捨不得就帶著了,裝餅乾剛好。
  • 雜七雜八盥洗用品,一包濕紙巾(搭配自然成分卸妝油,是無法洗澡時的好朋友),一團洗衣塊,超小超吸水毛巾一條。因為沒有洗衣機,洗衣塊輕易的就被肥皂取代。
  • 為了登山而準備的一雙厚襪子、一件排汗衣、一件運動內衣、一盒火柴。但照這情況看來是沒時間去登山了...
  • 旅行中增加的紀念品:孝親用馴鹿肉乾與正港北海鱈魚乾,明信片、郵票、地圖、城市簡介(能不拿就不拿,能扔盡量扔),一頂在旅途最靠北的小島得到的手作毛帽。
檢查了一輪,的確有很多可調整之處。人嗎,要不就有錢到嚇死人,什麼輕便設備都買齊全,不然就是窮到什麼都沒得貪心沒得背,像這樣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就只好把所有的karma背上肩。人家說擁有的東西越少,心靈越富足,我想大概得透過這樣的訓練才能稍微理解「身無長物,心無罣礙」的感覺吧。

搭便車與乞討的藝術

走到現在,水不敢多喝,沿路上沒有遇見廁所,也不知道下次可以加水的地方在哪,只好一小口一小口的,好險是靠北的天氣,不然我的旅途會更加艱難。路邊偶爾出現的停車處是我休息的好地方,我通常會在那裡多停留一下,因為這個空間也很方便駕駛們停下載我,但通常這些盤算和計劃不太適用於搭便車這種很隨機的活動,這種同理心就當作可以稍稍增加成功率的自我安慰吧。

除此之外,因為自覺形象邋遢,為了給駕駛朋友們一個「她不是神經病」的好印象,每當有車經過時,總會把網帽摘下,頭髮整理好,撥撥瀏海,推推眼鏡,拋下不知到底多少天沒洗過澡的汙穢,端出「全世界我最香我最乾淨」的自信,把手伸出去,搭配一個「世界真美好,人生有希望」的微笑,然後用左手時不時輕揮蚊子陣,優雅的營造一種「蚊子很多,請考慮搭救我」的氛圍。

如何在有求於人時,還能記得同理心,保持不卑不亢,天助自助的優雅態度,是搭便車─與乞討─的藝術。

瑞北終究不是泰北

天漸漸又亮了一點,經過的車子也頻繁了一些,走到現在只遇見一輛卡車,聽到轟隆響的車聲還以為天使又降臨了,但轉過頭一看,原來是挪威郵政的聯結車,私人公司卡車都不能隨便載客了,何況是公家機關,只好微笑道別。

記得那班六點四十五的巴士嗎?我為自己設定好的後路。時間越來越接近,我怎麼也走不到下個站牌,所以索性在路邊停車的休息處停下,等待公車經過,伸手試試運氣,也許在鄉間地方,像泰北,巴士有隨招隨停的彈性,在挪威我也見識過這種彈性,就暫且把拉普蘭當泰北。看看手錶,巴士也差不多要出發了,我想知道目前為止,到底走了多遠,心裡偷偷希望可以至少過個七八九十分鐘再出現,如果我的「普天之下皆鄉下」策略無法讓我搭上車,也不會太絕望。

坐在地上,蚊子又成群的降落,啃著餅乾,我跟牠們和平共處。只是一但發現有能過咬穿層層衣物的成員,我就會毫不猶豫的把牠們殺了,而且一定要殺透。這麼好的基因怎麼可以留下危害人間呢?

六點四十五過五分,遠遠就聽到大車接近的聲音,轉頭一看,果然是巴士,「啊,原來才走了開車五分鐘就能到的距離」,但沒時間沮喪了,我很快很積極的揮起手,希望拉普蘭的司機可以看懂我的策略。

當巴士毫無減速的經過身旁時,我隱隱約約看到司機臉上的表情,「這人哪裡有問題?」的表情。

好吧,瑞北真的不是泰北。

有時候這種彈性專屬當地人。雖然更有人情味,但不覺得嗎?有時在鄉下地方「他我」的區別反而更大。

向前推進二十公里

我的後路徹底斷了,現在只有繼續往前走,繼續相信。反正最糟最糟就是想辦法找到下個站牌,過一夜,隔天再搭那班巴士,但我真心期望可以不要啟用這個下下策。

七點一到,路上車子多了一些,「大家起床上班囉」,終於讓我等到「白天」了,但實在沒力氣分給表達興奮,就平常心繼續向前吧。

就在我偷偷計算到底走了多遠,腦袋開始準備打結之時,有兩輛車開過來,前面那輛是台接著拖車的紅色小轎車,駕駛是個約莫五十幾的男性,我伸出姆指,他面無表情,加速而去。「好吧,看看後面這輛會不會停」我又伸出姆指,不抱太大希望。

方向燈,久違了的右轉方向燈,在將近六個小時之後,我們終於又見面了,我努力打起精神,走向這輛已經停下的車,心情輕快,但動作實在無法配合。

「妳要去哪裡?我要到前面二十公里的地方工作,要不要載你一程?」

「我去基努那,二十公里?」別說二十公里了,兩公里都拜託請載我,畢竟是個過去將近六個小時才前進了五公里左右的人。

「對,大約二十公里。」

「好啊,感謝你,拜託了!」

後座的車門一開,我看到很多清潔用品,其實窗戶拉下時就已經聞到,但想不到有這麼多。

「我整理一下。」駕駛先生胖胖的,戴個眼鏡,很客氣的下車幫我喬位置放背包。

「太感謝了。」

「哇,滿重的喔。」

「是啊,像裝了一個小孩在裡面一樣。」還有點力氣開玩笑。

坐上車之後,終於坐在沒有蚊子又溫暖的環境,還有人陪聊天,我簡直感動的快哭了,我終於往前移動了,總覺得這段旅程有點像「野蠻遊戲」那部電影,到底要經過多少曲折才能往前移動一小步啊。

原來他每週有三天會從這裡經過到二十公里外的垃圾收集站工作,我還真幸運,遇到其中一天。他要去巡收集站有沒有髒亂,先要用有GPS功能的相機把整理前的情況拍下來,整理好再拍成果傳回公司。他說這個工作不會太忙,通常很快就能結束。他還有其他兼職,也算是忙碌。

「妳怎麼會跑來這邊?」

我又原原本本的把我的行程解釋了一遍。

「啊妳這樣搭便車不會怕喔?一個女生。」

你沒問,我還真的沒想過這問題,「嗯,不會啊,我覺得人都很好。」我很直覺的回答他,沒多想。

但搭便車真的就是個隨機遊戲,你們得同時在同一個地點出現,也必須旅遊者伸出手,駕駛願意載,要有這種天時地利人和的巧妙搭配,我才能坐在某人的車裡,了解一小段有關彼此生命的故事,花一小段時間互相陪伴。這是你情我願的隨機遊戲,如果你願意停下來,表示你願意跟我分享一小段故事和時間,並且幫我一個小忙,這是件很美好的事,我真的沒想過要害怕。

「喔,這邊跟東京很不一樣吧?人很少。」天哪,他顯然是把我行程裡的地名聽錯了,還是我又說錯那個拗口的芬蘭地名了?

但我有點懶得解釋,反正小時候去過東京,日劇也看了不少,「對啊,東京很可怕的,人山人海,跟這裡天差地遠。」

他似乎很滿意我的回應,「哈哈哈,你知道嗎?我的村子裡只有三戶人家。」

這還能叫做「村子」嗎?老大?「什麼?三戶?所以你還是有鄰居的嗎。」喔,累雖累,還是要有幽默感。

「對,但其中兩戶是我家人,我們跟鄰居離了五六公里,村子裡的八個人,我們就占了六個。」

這就是靠北的村子,這種規模就可以稱為「村子」,所以公車一天一班,非常合理。北歐地廣人稀,就算在人口比較密集的南部,在鄉村生活沒有自家車的話,也像沒有腳一樣,這點跟我聽說的美國到是很像。在我住的韋克舍鄰近鄉村的房價和地價都比城裡便宜得多,而且環境優美,非常寧靜,但在鄉下居住得考慮交通的開銷。

「這裡有很多薩米人嗎?」這次我打算不聊麋鹿,聊聊人。

「對啊,我們這裡都講薩米語和芬蘭語,瑞典語只在學校用,我的瑞典語不太好。」

「哇,跟我一樣!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瑞典人瑞典語不好。」

「對啊,我媽是芬蘭人,我爸在家從來不說薩米語以外的話,這是我們的文化。芬蘭語很不一樣的,跟薩米語有點像。」

還隨隨便便讓我在路上遇到一個hardcore家庭出身的薩米人,瑞典人不說瑞典話,這新鮮。

其實我們在認識歐洲時,常常都會覺得歐洲的文化是很同質的,但其實如果仔細的去看,就算是在說相同語言的奧地利和德國,都有各自獨特的文化。我們在認識一個國家時,也常常用刻板印象套用在整個國家,但其實這種先入為主的印象,往往會阻礙了我們對一個國家或地方的深入了解,例如,如果我們把威尼斯、羅馬的印象套用於整個義大利,就會忽略其實義大利北部與南部就像是兩個國家。我遇過幾位義大利語很差的北義人,他們的母語是德語,也遇過母語是瑞典語的芬蘭人,因為語言的關係,在芬蘭受到歧視。歐洲看似同質但卻很異質,這是歐洲大陸的迷人之處。

他還是一直以為我是東京來的,我還是一直沒有解釋,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沒問,其實有點不禮貌,但短暫相遇,有時候把回憶和感謝放心上,也許比為了禮貌問了名字,卻又遺忘,更加有意義吧。

二十公里很快的就到了,我還對舒適的環境有點依依不捨,還是得說再見。

「工作加油,非常感謝你,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我背著背包離開的時候,他已經拿著相機下車,開始一天的工作。

太好了,又靠近目的地二十公里了,不斷遇到好心人真的是支持我繼續上路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