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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30日

日不落國的14小時(三)─倒數180公里

在告別之前,我的攝影師司機告訴我,過了橋就是瑞典了。

怎麼在邊境常要過橋呢?在挪威芬蘭如此,在芬蘭瑞典也如此,連在泰國緬甸、泰國柬埔寨也不例外。河流作為天然邊界,最方便不過了,那麼在非洲各國筆直的邊界上呢?又是以什麼為界?

過橋,多有意思的概念!過了橋就進入另個國家,過了橋就忘了一切,過了橋就是嶄新的世界。而我過了橋又回到瑞典,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國度,過了橋我又是一個人,旅途的下一頁又終將展開。

瑞典北部的地貌跟南部大不相同,寬廣的大河在南部少見
時間凌晨兩點半左右,天還亮著,因為下過雨的關係,天色微微發紫,太陽光從破洞的雲層中努力爭取出場機會,濕潤的空氣聞起來特別熟悉,只是不熟悉的溫度似乎又更不平易近人了,蚊子大軍也因為雨停了更加猖狂起來。
大河也孕育了有別於南部的漁業文化,河釣是很受歡迎的活動
一個人的永晝苦行

過了橋,進入Karesuando這個小鎮,我發現這裡應該有一定的觀光客群,有遊客中心,旅館,餐廳,紀念品商店這些基本的觀光設施,還有一個「距離東京、紐約有多遠」的這種路標,以及北極圈相關知識陳設館。「也許早上會有遊客經過吧」我這樣對自己說。

邊界小鎮的路標告訴我前方還有180公里要走
再往前走一些,原本寬廣的路被收進一個小社區裡,減速駕駛的標示出現在路旁,我開始懷疑起攝影師司機的話。理智告訴我,卡車不太可能選擇這種路線載運貨,社區也不可能接受卡車頻繁行經住家、學校、圖書館,但情感卻告訴我,「不一定啊,也許國情不同,也許這條路比較省時....」其實我清楚知道一切都是自我安慰,但放棄希望真的不是在大半夜快要走不動又被「蚊子帷幕」糾纏時應該做的事。

精神還是很好,所以繼續往前走,但身體其實已經開始感覺疲憊了,稍微走一段路,左背就會非常疼痛,每次背痛時我就會想起那兩張肺部沒問題,但頸椎出現小彎的X光片,光靠觸摸,我實在不知道也記不得那個小彎位置在哪裡,但只要肩膀負重一過,疼痛就會自動提醒我小彎的存在。有些問題雖然看不到,摸不到,但不處理就會一直存在,而且往往在很關鍵的時候用很有感的方式提醒你,「該處理了,是時候面對,別再逃避了」。身體如此,心理又何嘗不是?

走到小鎮的商店前,左思右想,到底該不該乾脆在這裡搭營小睡一會,搭一早六點四十五分的巴士呢?站牌就在附近,也許可以到河岸邊找個不錯的地點,也許是時候休息了。但又想,都已經到這裡了,難道最後的180公里就要這樣輕鬆放過自己嗎?說好的挑戰和實驗就這樣用準備好的後路結束嗎?當人知道自己有後路時往往不會全力以赴,這點是我不需要親身嘗試就非常清楚明白的。如果就這樣結束,這旅途太無聊了,我已經可以預見一切將會發生的狀況:我會找到一個不錯的地點搭營,然後小睡一覺,我會順利的搭上車,在車上舒舒服服一路睡到目的地,也許看看沿途風景,然後開始我在基努那的「探險」。

對我來說,旅行的重點往往在旅途中,目的地通常不是最重要的。

但是,我承認,除此之外,搭帳篷、拆帳篷,打包行李加起來要花將近一個半小時的時間。看看時間已經兩三點,如果要搭六點四十五的巴士,算算實在沒多少時間能睡。有了這點考量,我實在懶得搭營,但又不想待在原地,所以最後推我繼續向前的,竟然是「懶惰」,我還真沒料到自己一直想克服的懶散竟能成為前進的動力!

不管多少歲,只要繼續活著,對自己這個人都會有新發現。不管赤裸地一直站在鏡子前面多久,都照不出人的內容。
村上春樹《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離開村莊之後,是一條筆直的道路,兩旁除了森林和湖之外,什麼也沒有,公車站牌已經消失無蹤,沒有房子,沒有車子,偶有一兩個指示牌,默默指向更遠更長更小的岔路,時速100的標示也常見了,我提醒自己,如果要搭便車,得避開這些「請加速」的起點,畢竟在終於能衝刺的時候硬生生要人家停下車,實在太不厚道了。

如果沒有在這個時間點來到這個地點,就不可能獨享這樣的美景
感謝蚊子來作伴

"The day was perfectly clear, calm, and hot. The morning moisture had dried up even in the forest, and myriads of mosquitoes literally covered his face, his back, and his arms. His dog had turned from black to grey, its back being covered with mosquitoes, and so had Olenin’s coat through which the insects thrust their stings. Olenin was ready to run away from them and it seemed to him that it was impossible to live in this country in the summer. He was about to go home, but remembering that other people managed to endure such pain he resolved to bear it and gave himself up to be devoured. And strange to say, by noontime the feeling became actually pleasant. He even felt that without this mosquito-filled atmosphere around him, and that mosquito-paste mingled with perspiration which his hand smeared over his face, and that unceasing irritation all over his body, the forest would lose for him some of its character and charm. These myriads of insects were so well suited to that monstrously lavish wild vegetation, these multitudes of birds and beasts which filled the forest, this dark foliage, this hot scented air, these runlets filled with turbid water which everywhere soaked through from the Terek and gurgled here and there under the overhanging leaves, that the very thing which had at first seemed to him dreadful and intolerable now seemed pleasant." 
Tolstoy "The Cossacks" Chapter XX (感謝Syd提供)

身體已經到達休息時間比走路時間多的狀態,蚊子也多到我不得不戴上類似養蜂人網帽的地步,蚊子大舉進攻,讓我歇斯底里的在臉頸手背上猛塗防蚊膏,後來一看瓶身,竟然寫著「20 viktprocent DEET」(DEET濃度20%),而且建議一天不要用超過兩次,我剛才往身上狂抹了三四次呢,肯定還得繼續塗,但好險這防蚊膏加上一點也不性感的網帽真的很有效,我才能以平常心跟蚊子相處。

靠北的蚊子,專長是叮人頭頂,因為天氣冷,身體除了頭以外,通常都被層層衣物包覆,唯一可能暴露的部位就是頭部,如果不把帽子戴起來,蚊子可是特別喜愛頭頂部位,當然臉和脖子也是攻擊的重點,也許蚊子太習慣叮咬森林裡的動物,所以我們的頭髮讓牠們覺得我們也是同類型的獵物吧,不知道,每次搔頭頂的癢發現殺死了蚊子,除了看到手中一攤血,以及想到糾纏在頭髮裡暫時清理不了的蚊子屍體團,覺得一陣噁心之外,也很想知道蚊子是不是把我誤認為麋鹿了?很想了解蚊子眼中的我的頭頂,看起來到底是什麼樣子?蚊子又是如何穿越重重毛髮和層層皮脂,吸食野生動物的血呢?

整個北歐基本上是個無敵大鄉下,即使在首都級的城市,奧斯陸、斯德哥爾摩、赫爾辛基,都可以很容易的獨處,週遭也通常安靜的不得了,有時候你會很懷疑這世上還有沒有其他人類活著。來到北極圈內,更是遼闊、人煙稀少,我一邊走,可以一邊聽見蚊子飛舞的聲音,你說這不意外,但當我停下休息時,竟然可以聽見一隻隻蚊子降落在身上的聲音,牠們的腳步聲,牠們用吸管嘗試刺穿衣物的聲音,如果再安靜一點,我覺得我應該連牠們的呼吸聲都可以聽見。

因為我有了萬全的防護,所以可以冷靜的在路邊休息,其實我好幾度想要躺下大睡一覺算了,但蚊子們的聲響實在太吵,不斷降落、嘗試、漫步、起飛,雖然沒被咬,也覺得受到太多干擾,一躺下,起降面積多了,想必只會引來更多聲響。

我還以為能在大半夜見到一些野生動物,但晃了許久,除了蚊子,還是蚊子。相處久了,反而感謝有牠們的陪伴,如果沒有蚊子帷幕,這旅途中還真會滿無聊的。

脖子、肩膀、背,連膝蓋和腿都開始疼痛起來,精神越來越差,身體越來越疲倦,休息時間越拉越長,路過的車越來越少,對向的車永遠比順向的車多,順向的車,不管哪種類型,也從沒停下。在休息時用呼吸、拉筋來紓解疼痛,然後在路邊找找適合的樹枝充當拐杖,減輕膝蓋負擔。這個晚上,我一直想起在嘉明湖學到的登山技能,背痛時想是不是背包打包不正確,膝蓋痛時就去找樹枝幫忙,一步一步調整呼吸緩慢向前移動。身體的痛楚,讓我想起負重超重,酬勞不多的山青們,我相信我背的遠比他們少,也沒有山路在前方等著我,但也許,也許,也是在這天晚上,我想我更能了解山青們的辛苦。

身心疲倦的後果是,內心開始升起了「我到底在幹嗎」的想法,我到底幹嘛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現在離小鎮已經有一段距離,下一個公車站牌不知道在哪裡,看著前方的上坡路,我真的很懷疑自己可以在發車時間前到達下一站,搭上巴士,走上我給自己準備的後路。不可能,但我可以在路邊的停車區試著招手,也許鄉間的巴士會隨處載客也說不定。「妳還真以為自己在泰北啊?」連我都覺得自己好傻、好天真。

It's your decision. 沒錯,從頭到尾這都是我自己的決定,沒有人逼我,沒有人誘導我,卡車司機的話一直不斷提醒我。It's your decision。這一刻,我好像比較能深刻的體會,什麼叫做「愛你所選」。我決定要相信自己的決定,堅持下去,雖然很艱難,但既然選擇這樣做,就做到底吧。

我是個遇到困難就很想逃走放棄的人,這趟旅途正好,訓練一下薄弱的意志力。

繼續向前走,距離一天只有一班的巴士發車,還有一個多小時,天色漸漸更亮了起來。

2015年7月26日

日不落國的14小時(二)─芬蘭到瑞典

用很微弱的黃色圈起來的地方是途經之處,星星是目的地
「幫助」我的小雨持續下著,午夜過半,天亮著,氣溫也許有個10度吧。永晝是個很神奇的現像,一天24小時都見的到太陽,多雲時,天會暗一點,就像一般陰天的亮度。每天在接近午夜的時候,太陽會掉下去一點,然後過個一兩小時又會升到相同高度。在遼闊的內陸感覺不太明顯,但在多山的峽灣地區,很容易觀察到太陽從一個山頭後消失,又從另一個山頭爬起,天一直都維持亮著,而氣溫也會隨之有所升降。所以雖說是日不落其實有日落的,幅度很有限的日落。年春夏是斯堪地納維亞幾十年來最冷的春夏,所以就算在七月來到北極區裡,氣溫都很難高過12度。還真是滿足了我靠北之旅的心願,徹底體驗靠北生活。

因為天一直亮著,所以可以在大半夜的做任何事情,這是永晝的好處。在挪威時,跟幾個朋友去爬山,為了看峽灣裡的午夜日頭,確實是很特別的經驗。一個研究薩米女性與馴鹿放養關係的奧地利男生告訴我,薩米人常常都是大半夜的去工作,因為馴鹿的習性,他們通常從凌晨3點工作到早上8點。小孩子也常常把「天還沒黑」當作不睡覺的藉口。極圈裡的夏夜,其實滿熱鬧的。

我繼續走著,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天助自助者」,所以一直往前走。總覺得如果一直停在某處等待,好像什麼努力都沒付出就想白搭車一樣,有點過意不去。一直等在原地,時間會過,邊走邊等便車,時間也過,那我寧願繼續向前走。其實另個原因是,自己心裡默默覺得,邊走邊等車經過的形象好像比較正面,搭便車也要給人好印象,增加遇到「有緣人」的機率。

加上第一位天使給我的咖啡,好像起了作用,我一點都不累,還有點亢奮...

既然不累,就前進吧。
最初踏上的芬蘭土地,伴著助我一臂之力的小雨
停在午夜的荒郊野外

半小時過去,路過的車子當然不多,畢竟時間已經很晚了。當第二輛經過的車停下來的時候,我已經無法輕快得迎上前去,但又怕他們改變心意開走,心裡很想快點,但無奈身體無法配合,只好耐住性子一步步向前,如果開走也只好隨緣。

車窗搖下來,蚊子大軍比我還積極、好奇的往窗裡鑽。

是對年輕夫妻,太太手裡抱著一個小嬰兒。

「妳要去哪裡?」
「我想到基努那,所以要先到邊境,Karesuando,你們呢?」
「我們要到邊界前的最後那個小鎮,我不確定英文叫什麼」
「我可以跟你們一起去嗎?」
年輕夫妻帶點歉意的往後座一看,
「抱歉,我們的東西太多了」先生不好意思的說,少婦不斷揮手趕走衝向寶寶進攻的蚊子。
我這才注意到後座堆滿了物品,因為一心想著救星來了,車子停下時完全沒有心思觀察太多。
「喔,沒關係」其實有點失望
「我們只是想確定一切都沒問題,你什麼都有嗎?」年輕夫婦有點擔心的問,然後聯手不斷揮舞努力把蚊子趕走。
「有,我有水,有食物,還有帳篷,必要時我會搭營」
「那就好,抱歉我們不能載你,只想確定你沒事。你在這裡等多久了?」
「大概半小時吧」
「有多少車經過?」
「你們是第二輛」
「抱歉,你得等第三輛了」
「別擔心,非常謝謝你們」
其實有一秒鐘,就是那麼一秒鐘,也許是蚊子大軍太放肆的那一秒鐘,我很想建議他們把後座的東西移一移,我可以擠進車裡,沒問題。但理智告訴我,別鬧了,年輕夫婦帶著嬰兒,蚊子大軍肆虐,午夜時分,太折騰人了,他們一定很想油門一踩馬上回家睡覺,肯停下來關心我,已經仁至義盡了。

所以我讓這一秒鐘,冷靜的過去。

「謝謝你們停下來,我沒問題」
「祝妳好運,再見」
「謝謝,再見」

微笑,揮手。方向燈一打,車子繼續上路。
忠心的蚊子留下,陪伴我。

這是我在芬蘭境內遇到的第一家芬蘭人,心裡覺得暖暖的。

可以在這下雨的午夜時分的荒郊野外遇到這樣的好心人,聊上幾句,何來的奇遇?雖沒搭上車,但覺得自己非常幸運。「也許還會有車經過吧?」我這樣告訴自己。

半夜不睡覺的拉普蘭重度上癮者

搭便車的其中一個樂趣就是,你永遠不知道當姆指伸出去那刻,來車到底會停下,還是會離開。當你感到很有希望時,也許它會繼續往前開,當你覺得很絕望時,它可能連方向燈都不打就停下來了。

這次就是,姆指伸出去,車子就停了,完全意料之外,好像我有金姆指開關一樣。

但我沒有抱很大希望,畢竟上一輛車停下只為了表達關切。

車窗搖下,是個留了小鬍子,戴著圓帽,淡褐髮色的男子,看牙齒就知道菸癮滿大。

這次我先看了他的車內空間。副駕駛座放了一台專業的單眼相機,有多專業?我只看懂鏡頭很大很長。後座放滿了箱箱包包。連車頂都載了個置物箱。「可能又是個好心人吧?」我心裡不禁這樣想。

「妳要去哪裡?」他笑笑的問,笑容滿好看的。
「基努那,你呢?」也許會有一絲希望吧?
「我要留在芬蘭,跟基努那反方向,但我可以順路送你到邊境」
「但我的背包...」畢竟車上東西已經很多
「等等,讓我橋一下位子」他下車把相機放到後座,然後繃繃繃的就在放滿滿東西的後座橋出了一個空位給我的大背包。是變魔術吧?
世界上真的有人會為了載你一程橋空間出來啊,太幸運了!
「喔,感謝!」我把東西放進車內,坐進車裡,呼,心裡踏實了。

原來他正準備到野外去拍照。
「這個時間?是為了野生動物嗎?」我不禁好奇了起來。
「嗯,不只是動物,這時間的光線和景色也很特別」
他原本是燈光工程師,對光線特別敏感是理所當然。
「你常常這時間去拍照嗎?」
「對啊,這時間開車去野外,然後爬山啊,走啊,累了就搭營,上面就裝了兩個不同功能的帳篷」他指指車頂,又轉頭笑著說「我還準備了食物」他轉身拍了一下後座的小冰桶。果然是有車階級,有了車,野外活動都變的方便又高級了起來,當然東西也會越帶越多,我就不問他車廂裡有幾雙鞋了。我包裡千里迢迢從瑞典挪威一路帶著的乾糧們也就好好待著唄。
「那你呢?大半夜的一個人走在這荒郊野外?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我解釋了一下因為沒車坐,又不想花太多時間等等的,然後我們都覺得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相遇,真是太奇妙了。

「什麼?你是德國人?」我突然大叫,拍腿大笑,好險他方向盤握得穩。
「我就知道我一定會遇到德國人載我一程」我繼續大笑,他覺得很好笑,這哪來的反應?

我收起放肆,才認識沒幾分鐘,坐在人家車上這樣大叫大笑,真的有點放肆了,「喔,我在音樂節認識了一個德國朋友,我才跟她說從我一月到瑞典以來,除了自己搭車旅行之外的旅行,都是德國人開車載我的,連她也不例外,在音樂節結束時載了我一程」。不知哪來的巧合,德國人和他們的車還有我。「我們才開玩笑說可能我搭便車也會有德國人載我,我一定要告訴她我真的遇到德國人了!」我又大笑。喔,難怪他的車子東西雖多卻井井有條,還能迅速橋出空間!喔,德國人,德國人。現在我倒想知道他車廂裡究竟準備了幾雙鞋!

他說他很愛拉普蘭(Lapland),幾乎每年夏天都會想辦法開車上來,一待就是一兩個月。他父母從他很小就常帶他到北方來旅行,在野外到處跑,他父親是做環境工作的,耳濡目染之下,他愛上拉普蘭的大自然和地景,他甚至已經把在德國的工作辭掉,帶上全部家當,一路向北,準備在拉普蘭住下。但他沒有在拉普蘭度冬的經驗,每次都是很短暫的造訪,所以今年會是他的新體驗,或挑戰。

「我就是很愛拍照,很愛這種遼闊的地景,當森林消失,一片開闊」他一面說一面為了他即將點起的煙道歉「我有些壞習慣」他眨眨眼「但要拍到好的照片就是要付出代價,你就是得想辦法去到那些點,得走多遠就走多遠」。

然後他邊開車邊用手機跟我分享了他拍的一些照片,「嗯,你要不要看一下路?」「別緊張」「好吧,如果怎樣的話我可以幫忙扶方向盤」「安啦」果然都是一些很特別的景色,果然是要怎樣收穫就要怎樣栽。

我們還是聊了一下路上會遇到的野生動物,麋鹿,馴鹿,狐狸,野兔,然後他差點壓到一隻青蛙,對,就在他要給我看照片的時候。其實在北歐邊開車邊用手機真的很普遍,講電話很正常,邊滑手機應該也不算誇張,畢竟路上遇不太到什麼車,我們就冷靜點吧。

終於到了要分別的岔路,我們停在路邊聊了很久,他告訴我很多很不錯的景點,以及很觀光的景點,包括芬蘭的齁齁齁聖誕老人村。我問了他之後南下赫爾辛基可能可行的轉車地點,畢竟他是拉普蘭專家,然後我們又看了更多他的照片,極光啊,極光,專屬靠北地區的美景,我應該冬天回到拉普蘭看看。

「那條路有很多車子經過」
「真的嗎?但上一位載我的卡車司機說沒什麼車,希望我運氣很好耶」
「因為基努那的礦產,所以很多卡車會通過這條路」
「好,有你這樣說我就安心點了」
「嗯,祝妳好運啦」
「你也是,照很多美麗的照片回來,我會在網上收看」
「嗯,記得按讚給評語啊」
「沒問題」

路邊停了幾輛拉上窗簾的卡車,加上他的話,我對下一段路程,突然多了點信心。

時間凌晨兩點多,天依然沒黑,離大家起床大概還有五六個小時,我還是不累,所以決定繼續往前走。

跨過一座橋,終於回到瑞典了。

走錯方向就回芬蘭,下定決心不回頭
往瑞典請這邊走,好久沒看到Sverige,有種歸鄉的激動

2015年7月24日

日不落國的14小時(一)─從挪威進芬蘭

好,所以,事情是這樣開始的。

到達我靠北之旅的最北邊之後,我依計畫準備前往瑞典的基努那(Kiruna)。一般從挪威到這個城市最簡單直接,也可能是最美的路線是從南邊一點,位於西海岸的那維克(Narvik,知名的羅浮敦群島Lofoten Islands也從這城市過去)穿越國家公園過去,但因為我已經太靠北,並且已經到了滿東邊,比較接近俄國和芬蘭邊境的地方,所以完全不想再走回頭路到那維克去搭車。

所以我看了一下地圖,找到我的路線正南方的城市,挪威的Kautokeino,就決定要從那邊跨越邊境,從邏輯上判斷,這的確是最近的路線,而且雖然西海岸真的很美,那維克-基努那的那條路線也聽說很美,但走回頭路真的無法滿足我想探索北方大地的心。
這張圖可以看一下這些城市的相對位置,Nordland地區大部分都在北極圈範圍裡了,我的目的地瑞典的基努那在那維克的東邊偏南方。
(圖片來源:http://www.interq.or.jp/shikoku/toru/800Northern-norway.gif)
所以當我到了阿爾塔(Alta),遊客中心的小姐幫我查了這個路線怎麼走比較可行,畢竟很少搭車的旅客走這個方向去瑞典,她提點了我幾個重要的地名,到挪威最終站Kautokeino我先得想辦法到芬蘭的Enetekiö,因為這段沒有公車營運,但只有大概八十公里,但兩邊往來的居民滿多的,所以她建議我到時跟人聊聊,找人載我去下個地點(這個想法在我腦中迴響,因為在Riddu Riddu遇到很多搭便車去的朋友,所以我那時就想說也許旅途中有一段可以試試看,不但為了省錢,也想做做實驗,看看自己有沒有辦法隨遇而安,在沒有任何「安全網」的情況下到底有多少能耐),然後去Enetekiö搭往瑞典邊界Karesuando的車,從那邊再搭車到基努那。這樣的行程因為等車時間,大概要花兩天才能到達目的地,所以我心想,不管了,乾脆一路搭便車到基努那,畢竟我之後要一路往南到赫爾辛基,能省多少時間就省吧。

然後,我就上路了。

開往Kautokeino的巴士是迷你巴士,我背著背包要上車還會卡住的小巴,走的是幾乎無法會車的山間小路,一路上沿著河流在山谷中移動,前後出現的車不多,非常寧靜的路線,我因為在海岸地區待久了,久違後進到內陸,不禁享受起了相較起峽灣的大山大海,根本不應該放在眼裡的山谷和溪流。其實挪威的山水跟台灣滿像的,在挪威看的越多,認識的人越多,就一直覺得台灣可以發展更有品質的自然觀光,至少,熱愛戶外活動的歐洲人一定會很喜歡台灣的大自然。

司機與車上另外兩位乘客似乎是舊識,時不時聊天,甚至停在路邊遠望某個他們討論的地點。挪威北部的鄉下總是讓我想起泰北,雖然景緻相當不同,語言和人種更是不用說,但是那種人情味,那種公車走走停停,人煙稀少,村落距離遙遠,有人莫名在看起來根本沒有人住的地方下車,客運司機兼送貨小弟的那種生活,卻跟泰北相去不遠。因此雖然是第一次到挪威北部,卻因為熟悉的山水和人情,有種很自然的好感。

跟峽灣比起來算是小菜一碟的清淡山水,很是宜人
住在移動城堡中的第一位天使

到達Kautokeino時已經超過晚上九點半了,天還亮著,這裡還是不會暗的永晝地區,巴士司機把我放下之後,對我的問題沒有太多回答的耐心,可能要趕著交班回家吧,從現在開始只能靠自己了。

挪威北部的小車站通常都在加油站,加油站通常有間商店,門口會貼著時刻表,遊客中心也往往就在車站附近。但這個小鎮沒有遊客中心,我也沒有去看時刻表,畢竟我已經知道這裡沒有車到芬蘭邊境了。

從沒搭過便車也應該在電影上看過吧?有些人在加油站問人,有些人到路邊攔車。我觀察一下發現,原本根本沒來車的山區小路,到了這區域,車卻突然多了起來,我不想在加油站跟人搭訕,一來是因為下車處是接近市中心的地方,附近又有大型超市,雖然有很多車,但很多可能只是來加個油買個東西的當地居民,在加油站或市區範圍內找便車搭會非常費力,還費臉皮...

我決定要走到外圍一點的地方,讓地點汰選往同個方向但非當地購物加油的車輛,如果他們願意載我一程,那就是自動媒合成功了。想不到這個小鎮滿長的,過了一個加油站,就來個拐彎,進另個社區,過了個拐彎,就來個超市,過了超市又來個拐彎,每當我覺得應該走的夠遠了,就會看到個加油站之類的,背著大背包還真走不快,只好邊走邊伸手,但大部分的車大老遠就開的離你老遠,好像一靠近你就會彈跳巴上他的車,還是怕靠太近就會撞死人一樣,有些人會搖搖手,或聳聳肩,然後打方向燈。「我懂,我懂」我在心裡跟這些無緣的這樣對話著,不管你載不載我,一定都有你的理由,不管怎樣,「Have a nice evening!」

我終於走得夠遠了,但車流量也越來越少了,我開始有點緊張了起來,「如果都沒人載我怎麼辦?我要怎麼去基努那?」我不擔心沒地方睡,因為包裡有個舒適的三人帳還有很保暖的睡袋,在斯堪地納維亞有The Right of Common Access (Allemansrätten,All Men's Rights),就算在私人土地,也可以不需要經過允許搭營住一晚,但不能進入私人的花園或後院。如果沒車搭,事情就大條了,如果在這個沒有客運通往芬蘭或瑞典的小鎮沒車前進,就只能回頭,花上大筆錢大量時間走回頭路,也許我還得被迫放棄到基努那看瑞典北部的機會。

就在我開始擔心之時,遠遠的又聽到車聲,是輛大卡車,聽朋友們說,卡車司機們通常很樂意載你一程,不管了,姆指先伸出去再說吧,就再試試運氣吧。

我看見方向燈閃起,不是向左的,車速好像也放慢了。當這龐然大物停在我身邊時,我簡直都快掉淚了,在車子停穩,車門打開之前,我不斷跟它說:「你真是我的天使,是angel!是angel!」然後,車門打開了,是個穿著短袖短褲的白髮先生,「你要去哪?」我告訴他我要去基努那「你呢?」他說了個地名,我很誠實的告訴他我不知道那是哪裡,他招招手說:「先上來再說」,我有點疑惑,真的可以先上再說嗎?但如果走這方向,應該是順路的,然後他又說:「你先爬上來,我幫你拿包,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先把鞋子脫下來給我」。

我又疑惑了,首先,要背著這背包爬上將近我兩倍身高,只有三個階梯的「高樓」,實在有點難度,還要在中途先把鞋子脫掉,把包卸下遞給他,重點是,我得先把裝著錢包和相機的小包交給他,才能進行以上所有動作,如果他門一甩車開走呢?還有,他幹嘛要我脫鞋?難道是要讓我逃跑時也跑不遠嗎?「因為我不喜歡在車裡面穿鞋子」,他從車內探出身來說,我爬到一半,抬頭一看,他光著腳丫,車裡還鋪著皮質地墊呢!唉,果然是電視看多了。我也不太知道我是怎麼流暢的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然後坐到車裡去的,但總之我是通過考驗坐到相當寬敞的車裡了。

先生原來是瑞典人,從挪威北部的港口Hammerfest開車送貨到奧斯陸去,他說因為海岸線太曲折,雖然距離短,但不好開,也比較費時,所以大部分長途貨運都會經瑞典。他主要從北部載運漁貨下南部,然後從南部運送蔬果上北部,這個工作他已經做十年了,到現在還是非常熱愛這個工作,因為他很愛開車,也很喜歡到處遊覽,到處走走看看,前個工作是在瑞典開長途客運。

我印象中,卡車司機這個工作是讓人叫苦連天的,所以就好奇的問他:「你們有規定一天開多少小時的車就得休息嗎?」「每4.5小時就要休息40分鐘,每天只能開9小時就得下班,有時候可以開到10個小時,但就要多休息30分鐘」規定很嚴格,而且車上有記錄器,不能偷跑啊,這種制度很重要,從北部開到奧斯陸要兩天,如果超時工作,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危險。「那你們怎麼休假?」「我們開一週休一週」「那你休假都做什麼?」「我通常準備過冬的木材,我去跟有森林的人買樹回來自己鋸,不然就是修這個修那個的」這是哪門子的休假娛樂啊,老兄?

休息時間,來個三明治喝杯咖啡吧!
我們在進入芬蘭之前,停在關卡前,他先把文件拿去報關,然後回到車上,說現在他應該休息40分鐘,老實說,我有點擔心他會拉上窗簾,然後邀我一起「休息」,正當我在想如果真實發生我該如何反應時,他突然不知道從哪裡拿出食物,還「變出」冰箱,「要不要喝咖啡?」我想都不想就說:「好啊」,等下,我驚呆了!「什麼?車上還有咖啡機?」他得意的說:「何止?我還有個微波爐唷!」

唉,人真的沒必要看太多電視。

除了工作時間很有保障之外,這卡車根本是一座移動的城堡,車子裡設備齊全,駕駛座與副駕駛座相當寬敞,再坐一個人完全沒問題,座位後方是張窄一點的單人床,但以北歐人的體型來說,床少說也要長個兩公尺才可能符合舒適原則。有窗簾可以遮住整個車窗與擋風玻璃,所以休息時間,窗簾一拉就有完全的隱私。車上還有電視,光碟機,他老兄還自己裝了wifi,除此之外,還有個小冰箱,微波爐,甚至還有北歐人必備:咖啡機。我看到他如此豪華的移動城堡,再加上,他住瑞典,領挪威薪水(挪威薪資比瑞典高,所以很多瑞典人都搬到挪威工作),可以這麼舒適的開車到處跑,還可以不用搬家住家裡,熱愛這個工作,還真是不難了解。

他拿出地圖給我看,他要去更南邊一點的小鎮過夜,他可以把我放在一個叉路上,在那邊我再找車過去芬蘭瑞典的邊界,他說:「你看看地圖,決定好再跟我說你到哪裡下車」,我看了看覺得他的建議很好,就決定在那個叉路下車吧,他說:「Well, it's your decision」,這句話就此一直跟著我。

我們聊了很多,有關挪威人和瑞典人的不同,他的家鄉,我的家鄉,他的工作,我的學業,他說他夏天通常很樂意載人一程,雖然規定是不能有乘客的,因為保險的關係,冬天他絕對不會冒著個險,因為北方的冬天是地獄,黑暗、冰冷、地滑,我說冬天應該也不會有誰想在路邊搭便車吧?他說冬天可以看到極光,美極了。我們也討論常被撞死的野生動物們,尤其是麋鹿,「應該只有你們卡車不用擔心撞到麋鹿吧?」因為麋鹿體型太大,如果一般房車撞上麋鹿,通常會被麋鹿倒下的身軀壓扁,人跟動物都無法倖存,麋鹿又很喜歡突然從森林裡跳出來,讓人反應不及,所以在北歐考駕照還要接受麋鹿衝出來的反應訓練,如果火車撞上麋鹿,那麼司機就得下車把麋鹿擊斃,所以有些路線的火車常會走走停停,聽到槍聲,甚至下車時看見血跡或麋鹿腿掛在車廂外...「我們還是會擔心的,尤其是冬天,牠們真的很大,是森林之王,我看過牠們幾次」。

不久,遠方下起雨了,在這移動的城堡上,看遠方是特別清楚,烏雲和雨都逃不過我們的凝望。「希望不是你要去的地方」「喔,我也希望,但我所到之處通常都陽光普照」。下車前,還是下起雨了,他說,請從台灣寄張明信片給我,然後把他的地址和e-mail留給我,「你有雨衣吧?也許下雨對你比較好,他們比較會可憐你」我開玩笑的說,「那也要有車經過才有用啊!對了,我明年才回國喔,你可別從現在開始癡癡的等」「唉唷,沒關係啦,我又不急,到是妳,有機會到中部來,記得跟我說一聲」「當然當然,你哪裡都熟,一定得找你。如果我在南部找到你的親戚,一定寫信告訴你」「好了,再見,祝妳好運,well, it's your decision」

穿上雨衣,把鞋子穿上,爬下一階,接過大包,背起,接過小包,背起,攀在梯上,誠摯的握手,他手勁大的我手又痛了一次,其實更想給他個擁抱的,發自內心的道了謝又道了謝卻什麼也謝不了,我的第一位天使。

進入芬蘭,時間晚上12點多,天還是亮著。開始下一段旅程,又是獨自一個人,但不怕,成群的蚊子已經相約來陪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