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告別之前,我的攝影師司機告訴我,過了橋就是瑞典了。
怎麼在邊境常要過橋呢?在挪威芬蘭如此,在芬蘭瑞典也如此,連在泰國緬甸、泰國柬埔寨也不例外。河流作為天然邊界,最方便不過了,那麼在非洲各國筆直的邊界上呢?又是以什麼為界?
過橋,多有意思的概念!過了橋就進入另個國家,過了橋就忘了一切,過了橋就是嶄新的世界。而我過了橋又回到瑞典,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國度,過了橋我又是一個人,旅途的下一頁又終將展開。
瑞典北部的地貌跟南部大不相同,寬廣的大河在南部少見 |
大河也孕育了有別於南部的漁業文化,河釣是很受歡迎的活動 |
一個人的永晝苦行
過了橋,進入Karesuando這個小鎮,我發現這裡應該有一定的觀光客群,有遊客中心,旅館,餐廳,紀念品商店這些基本的觀光設施,還有一個「距離東京、紐約有多遠」的這種路標,以及北極圈相關知識陳設館。「也許早上會有遊客經過吧」我這樣對自己說。
邊界小鎮的路標告訴我前方還有180公里要走 |
精神還是很好,所以繼續往前走,但身體其實已經開始感覺疲憊了,稍微走一段路,左背就會非常疼痛,每次背痛時我就會想起那兩張肺部沒問題,但頸椎出現小彎的X光片,光靠觸摸,我實在不知道也記不得那個小彎位置在哪裡,但只要肩膀負重一過,疼痛就會自動提醒我小彎的存在。有些問題雖然看不到,摸不到,但不處理就會一直存在,而且往往在很關鍵的時候用很有感的方式提醒你,「該處理了,是時候面對,別再逃避了」。身體如此,心理又何嘗不是?
走到小鎮的商店前,左思右想,到底該不該乾脆在這裡搭營小睡一會,搭一早六點四十五分的巴士呢?站牌就在附近,也許可以到河岸邊找個不錯的地點,也許是時候休息了。但又想,都已經到這裡了,難道最後的180公里就要這樣輕鬆放過自己嗎?說好的挑戰和實驗就這樣用準備好的後路結束嗎?當人知道自己有後路時往往不會全力以赴,這點是我不需要親身嘗試就非常清楚明白的。如果就這樣結束,這旅途太無聊了,我已經可以預見一切將會發生的狀況:我會找到一個不錯的地點搭營,然後小睡一覺,我會順利的搭上車,在車上舒舒服服一路睡到目的地,也許看看沿途風景,然後開始我在基努那的「探險」。
對我來說,旅行的重點往往在旅途中,目的地通常不是最重要的。
但是,我承認,除此之外,搭帳篷、拆帳篷,打包行李加起來要花將近一個半小時的時間。看看時間已經兩三點,如果要搭六點四十五的巴士,算算實在沒多少時間能睡。有了這點考量,我實在懶得搭營,但又不想待在原地,所以最後推我繼續向前的,竟然是「懶惰」,我還真沒料到自己一直想克服的懶散竟能成為前進的動力!
不管多少歲,只要繼續活著,對自己這個人都會有新發現。不管赤裸地一直站在鏡子前面多久,都照不出人的內容。
村上春樹《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離開村莊之後,是一條筆直的道路,兩旁除了森林和湖之外,什麼也沒有,公車站牌已經消失無蹤,沒有房子,沒有車子,偶有一兩個指示牌,默默指向更遠更長更小的岔路,時速100的標示也常見了,我提醒自己,如果要搭便車,得避開這些「請加速」的起點,畢竟在終於能衝刺的時候硬生生要人家停下車,實在太不厚道了。
如果沒有在這個時間點來到這個地點,就不可能獨享這樣的美景 |
"The day was perfectly clear, calm, and hot. The morning moisture had dried up even in the forest, and myriads of mosquitoes literally covered his face, his back, and his arms. His dog had turned from black to grey, its back being covered with mosquitoes, and so had Olenin’s coat through which the insects thrust their stings. Olenin was ready to run away from them and it seemed to him that it was impossible to live in this country in the summer. He was about to go home, but remembering that other people managed to endure such pain he resolved to bear it and gave himself up to be devoured. And strange to say, by noontime the feeling became actually pleasant. He even felt that without this mosquito-filled atmosphere around him, and that mosquito-paste mingled with perspiration which his hand smeared over his face, and that unceasing irritation all over his body, the forest would lose for him some of its character and charm. These myriads of insects were so well suited to that monstrously lavish wild vegetation, these multitudes of birds and beasts which filled the forest, this dark foliage, this hot scented air, these runlets filled with turbid water which everywhere soaked through from the Terek and gurgled here and there under the overhanging leaves, that the very thing which had at first seemed to him dreadful and intolerable now seemed pleasant."
Tolstoy "The Cossacks" Chapter XX (感謝Syd提供)
身體已經到達休息時間比走路時間多的狀態,蚊子也多到我不得不戴上類似養蜂人網帽的地步,蚊子大舉進攻,讓我歇斯底里的在臉頸手背上猛塗防蚊膏,後來一看瓶身,竟然寫著「20 viktprocent DEET」(DEET濃度20%),而且建議一天不要用超過兩次,我剛才往身上狂抹了三四次呢,肯定還得繼續塗,但好險這防蚊膏加上一點也不性感的網帽真的很有效,我才能以平常心跟蚊子相處。
靠北的蚊子,專長是叮人頭頂,因為天氣冷,身體除了頭以外,通常都被層層衣物包覆,唯一可能暴露的部位就是頭部,如果不把帽子戴起來,蚊子可是特別喜愛頭頂部位,當然臉和脖子也是攻擊的重點,也許蚊子太習慣叮咬森林裡的動物,所以我們的頭髮讓牠們覺得我們也是同類型的獵物吧,不知道,每次搔頭頂的癢發現殺死了蚊子,除了看到手中一攤血,以及想到糾纏在頭髮裡暫時清理不了的蚊子屍體團,覺得一陣噁心之外,也很想知道蚊子是不是把我誤認為麋鹿了?很想了解蚊子眼中的我的頭頂,看起來到底是什麼樣子?蚊子又是如何穿越重重毛髮和層層皮脂,吸食野生動物的血呢?
整個北歐基本上是個無敵大鄉下,即使在首都級的城市,奧斯陸、斯德哥爾摩、赫爾辛基,都可以很容易的獨處,週遭也通常安靜的不得了,有時候你會很懷疑這世上還有沒有其他人類活著。來到北極圈內,更是遼闊、人煙稀少,我一邊走,可以一邊聽見蚊子飛舞的聲音,你說這不意外,但當我停下休息時,竟然可以聽見一隻隻蚊子降落在身上的聲音,牠們的腳步聲,牠們用吸管嘗試刺穿衣物的聲音,如果再安靜一點,我覺得我應該連牠們的呼吸聲都可以聽見。
因為我有了萬全的防護,所以可以冷靜的在路邊休息,其實我好幾度想要躺下大睡一覺算了,但蚊子們的聲響實在太吵,不斷降落、嘗試、漫步、起飛,雖然沒被咬,也覺得受到太多干擾,一躺下,起降面積多了,想必只會引來更多聲響。
我還以為能在大半夜見到一些野生動物,但晃了許久,除了蚊子,還是蚊子。相處久了,反而感謝有牠們的陪伴,如果沒有蚊子帷幕,這旅途中還真會滿無聊的。
脖子、肩膀、背,連膝蓋和腿都開始疼痛起來,精神越來越差,身體越來越疲倦,休息時間越拉越長,路過的車越來越少,對向的車永遠比順向的車多,順向的車,不管哪種類型,也從沒停下。在休息時用呼吸、拉筋來紓解疼痛,然後在路邊找找適合的樹枝充當拐杖,減輕膝蓋負擔。這個晚上,我一直想起在嘉明湖學到的登山技能,背痛時想是不是背包打包不正確,膝蓋痛時就去找樹枝幫忙,一步一步調整呼吸緩慢向前移動。身體的痛楚,讓我想起負重超重,酬勞不多的山青們,我相信我背的遠比他們少,也沒有山路在前方等著我,但也許,也許,也是在這天晚上,我想我更能了解山青們的辛苦。
身心疲倦的後果是,內心開始升起了「我到底在幹嗎」的想法,我到底幹嘛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現在離小鎮已經有一段距離,下一個公車站牌不知道在哪裡,看著前方的上坡路,我真的很懷疑自己可以在發車時間前到達下一站,搭上巴士,走上我給自己準備的後路。不可能,但我可以在路邊的停車區試著招手,也許鄉間的巴士會隨處載客也說不定。「妳還真以為自己在泰北啊?」連我都覺得自己好傻、好天真。
It's your decision. 沒錯,從頭到尾這都是我自己的決定,沒有人逼我,沒有人誘導我,卡車司機的話一直不斷提醒我。It's your decision。這一刻,我好像比較能深刻的體會,什麼叫做「愛你所選」。我決定要相信自己的決定,堅持下去,雖然很艱難,但既然選擇這樣做,就做到底吧。
我是個遇到困難就很想逃走放棄的人,這趟旅途正好,訓練一下薄弱的意志力。
繼續向前走,距離一天只有一班的巴士發車,還有一個多小時,天色漸漸更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