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她了,我喜歡這種風格。」
外環道路避免大量車流進入聚落,也縮短交通時間與城市間的距離,但穿過各個村莊的小路,往往集結了最美麗的風景,提供很有溫度的旅程。瑞典的小路上常出現七彩顏色的信箱排排站在路邊,轉個彎見到幾匹馬在草地上悠晃著尾巴,古色古香的教堂,有著一兩百年歷史的住家,還有小巧可愛還掛著以早廣告的商店...。小路上通常不太有車經過,人也很少見,如果遇到很多人車,那肯定是村子裡有活動了。
色彩繽紛的信箱 |
瑞典南部鄉村常見的景象 |
我腳下踏的這條路,正是這種風格的路。
這種路,坐在車裡往窗外看,賞心悅目,一洗旅途疲勞。這種路,也最適合騎單車慢遊,心曠神怡,全世界都屬於你。這種路,卻讓肩上負重(估計)超過十五公斤,超過十二小時未闔眼,年齡已經來到早起比熬夜輕鬆的人,吃盡苦頭。
而且是上坡。
是。上。坡。
但老天總是眷顧我,每當我懷疑自己的決定時,他總會派來個什麼讓我不要放棄希望。這次,又是一輛大卡車,轟隆轟隆的從背後駛來,我心一喜,竊笑了一下,「哈,我就知道」,然後一轉頭,是熟悉的黃藍配色,不祥的念頭一閃,看見車上那化成灰我都認得的標幟,「又是郵局的車!」,遵守合約,不能亂載人的那種。當下覺得命運真搞笑,所以給了神情專注的司機一個大大的笑容,祝他有美好的一天。
「好吧,但至少連郵局的車都從這裡經過,代表這條路真的是通往基努納的。」有時候連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哪來的樂觀正向積極態度。
不遠處依舊傳來大路的叫囂,「你真的不來嗎?這裡車很多喔!」我搖搖頭,甩開大路的誘惑,繼續往前走。
這條路越走越寧靜,自從郵局的卡車經過之後,我只遇見一台車,一個婦人,然後就是可愛的房屋和她們美麗的庭院,連個悶不吭聲埋頭苦幹的割草機器人都沒見到。
身體的疲憊讓我開始產生了怨念...
「這對父子真是不負責任,怎麼把我丟在這種鄉間小路?」
「拜託,人家載了妳二十幾公里,已經很仁慈了好嗎?」
「他們明明就住在這裡,難道會不知道這條路沒什麼車嗎?」
「妳自己下車就自作聰明不往前走去看看路標,憑感覺選路走,怪誰?」
「但他們這樣把我放在順路回家的地方就不管我,明明很自私!」
「他們自私的話就不會載妳了。」
「送佛幹嘛不送上西天啊?」
「人家都欠妳的就對了,自己的決定自己負責啦,少囉嗦!」
對啊,別忘了,it's your decision。現在這個處境完全都是自己決定造成的,而且托父子倆的福,才能身在此處,看見這番美景,不是嗎?
「別因為自己累就遷怒,糟蹋他人的善意。乖。」
藍天白雲紅屋綠地,美是美,很感謝有美景相伴,但走到這個地步,身心皆倦,想哭,真的很想哭。張惠妹的「三天三夜」已經快要無法提振我的精神了,王菲的「人間」也即將失效,這兩首歌在靠北之旅中不知陪伴我度過多少撐不下去的瞬間,但我就快要感受不到它們的魔力了。肩上的重量加重心裡的重量,我知道如果再不想辦法突破困境,會需要停下腳步先好好哭一場。
經過了村裡空蕩蕩的餐廳、咖啡店、汽車修理廠,像個空城,我真的很喜歡瑞典人口少,動不動就可以獨處,但那個當下卻又恨不得瑞典人口有如紐約或東京稠密。龜速繼續向前推進,反方向的車子突然多了起來,有趣的是,它們都來自同一條路,轉了同一個彎。車多的地方就是我現在該去的地方。現在線索出現了,好好鼓勵自己,繼續努力,永不放棄,並且下定決心,下次再見到路上有人,絕對要問清楚,「這條路對不對?」又或許真正的問題是,我的決定到底對不對?
「絕處逢生」,這絕對是我看到那個白鬍子老人在車來車往的那個路口割草時的最佳寫照。人在逆境中真的不能放棄希望,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希望什麼時候會突然來訪,「一但錯過就不再」,要警覺,好好把握!
白鬍子老人用大鐮刀在路邊劃草,瑞典的鄉間小路真的很有把時間凍結的能力,陽光灑在帽子上,穿著吊帶工作褲的他,直接放進五十年前的照片裡也不會顯得突兀。
我開心的向前走去,這次該我用生硬的瑞典語開口了,「不好意思,請問你說英語嗎?」雖然在瑞典幾乎人人都會說英語,但在非英語系國家,尊重當地的文化和語言,這是跟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之間,我能做到最基本的禮節了。在來到這個接近基努納的轉角之前,這個問題從來沒有Yes以外的第二個答案。
想不到我的第一個Nej(瑞典語的No),竟在這個時光凍結的轉角出現。
老人說,「Nej,我不會說英語。」
我的耳朵和腦袋一時反應不過來,他們沒有準備好接受Nej這個答案!但本能馬上繼續反應,我滿擅長跟不說英語的外國人交談,只要懂一點點對方的語言,加上肢體動作,他們有時甚至比會說英語的人還更友善,更樂意幫忙。
「到基努納嗎?」我用手指了指那條讓我想走,走了又想哭的美麗小路。想到不得不放棄她,心裡頭一陣刺痛。「還是這裡,到基努納?」我又指了指這條所有車子出現的小路,看起來毫不起眼,旁邊雜草叢生,還有個廢棄的修車廠。
老人指了指身邊這條不起眼的路說了一串話,「兩百公尺,到基努納」,我抓到的關鍵字。不死心的又指了指那美麗的小路,「到基努納嗎?」他笑笑說,也到,就是遠了點,不起眼的小路可以到聯外道路上,五十公里就到基努納了,美麗的路太遠了。
美麗的路太遠了,不得不放下,目前這個狀況,實在沒有本錢浪漫享受田園風光。對行囊不能貪心,對旅途也一樣,貪心不得,該放就放,也許只有不斷的體驗自己有的極限,才懂得更加珍惜得到與做得到的所有。
跟老人好好道了謝,準備轉向荒蕪的小路,在我默默失落之際,一件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老人發出了,我一直想親耳聽到的,專屬瑞典北方的,吸氣聲。
這是他們獨特的說Ja (Yes)的方式,自從我聽說北方人是這樣講話之後,就心心念念的想親耳證實,在挪威北部,聽到很多人以倒吸氣表示贊同或聽見了,但那種吸氣聲比較像是驚訝的聲音,跟瑞典北部的吸氣同意聲不太相同。要正確的發出這種吸氣聲,可需要一些練習。
實在不清楚為什麼北方人這麼愛吸氣,但在這個時間點願望清單上突然收集到一個勾,這多出來的兩公里當場合理了起來。
白鬍子老人繼續手上的工作,他一定不知道吸了一輩子的氣,竟在這一瞬間昇華。
我心滿意足的走上荒蕪的小路,聽到這道地的吸氣聲,值得了。